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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子
“Exotic Dancer ”,直接翻译过来就是“异国舞者”。
“异国舞者”四个字,闪亮亮照过眼前,很自然牵引出一段神秘的想象:吉普赛女郎飞舞的长裙,化作红艳艳的火焰;要不就是夏威夷清蓝的波光,穿过草裙舞姑娘的长发,落在她胸前的花环;还有阿拉伯的肚皮舞娘,半透明的长纱下, 她迷人的媚眼和软腰……
可惜 不是,都不是,在美国,“异国舞者”是个暧昧的代名词,露骨一点,就是脱衣舞娘。
罗霄就是这样一个“异国舞者”,这家夜总会脱衣舞娘中唯一的东方人。
音乐响了,暗光闪了,那真是致命的诱惑,勾人的魂魄!
罗霄身披一层薄纱, 薄纱里浮动出三点。 哪三点?一点是盖在私处的遮羞布,她们叫“Thong(裤条)”, 另外两点是贴在乳头上的装饰贴, 刚好盖住乳头。她有两对这样的装饰贴,一对是粉红晶亮的圆环,一对是展翅欲飞的蝴蝶。一般来说,遮羞布和装饰贴的款式都是配套的,一样的颜色,一样的设计和规格。每个星期三的晚上,一个叫简妮的老女人,都会来贩卖舞娘的各类武器,从耳环到乳环,从胸罩到内裤。“武器备好了,才能一刀要了男人的命,让他们大把大把的掏钱,而且掏得特别畅快。”这是简妮理论。简妮推销武器的同时,顺便还同姑娘们谈心,拉家常,聊聊哪些客人好,尊重人,给的小费又好;哪些客人坏,一毛不拔的铁公鸡,还想伸出乌鸦爪子,占你几下便宜。她们都说,简妮早期也干过这行,曾经还是老板吉米的情人,但自从简妮的身体开始发酵变大,像一艘大汽船,吉米就再没跟汽船上过床。不过简妮活得也不苦,年轻貌美的时候跳舞,年老色衰的时候搞推销。
老板吉米常对罗霄说,别小看了台下的客人,除了部队当兵的,有好多还是医生、教授、政府官员,为了面子,他们在洛杉矶不敢下场子,唯恐撞了熟人,引来多少尴尬和不安,只好在路上折腾几个时辰,来这个偏僻的荒漠寻乐子。罗霄很理解,是人都需要阳光下的面子,比如做人的尊严,自己和家人的荣誉。她可以在万里之外的沙漠里大跳脱衣舞,不用担心,不用害怕熟人的眼睛。
她敢回自己的老家跳脱衣舞吗?
台下男人的尖叫和口哨,呜啊嗷啊地响成一片。
异国舞者们穿着金闪闪的舞裙,一步一摇走到台上。她们先是装模作样,来点艺术的派头,于是满厅堂的人,都听见舒缓的音乐,像夜空下委婉流转的玫瑰迷香,幽暗的灯光如月光,只看见她 们曼妙的身段,看不清她们神秘的脸面。突然一声鼓响,如大地的颤栗,鬼神的呻吟,灯光哗地全亮了,红橙黄绿青蓝紫,全都活了,全都动了,照破一室厚重的苍暗,音乐也快了起 来。光怪陆离的灯光,继续闪,继续狂,继续一眨一眨,像要窥探她们的秘密。其实她们还有什么秘密? 台下那么多男人的眼睛,黑眼睛、灰眼睛、蓝眼睛、绿眼睛、魔鬼的眼睛,动物的眼睛,有的像猫,有的像狼,有的像狐狸,同舞台的灯火一起鬼晃,一起疯狂。
音乐从最高处落了下来,哗啦啦溅了一地,一地破碎的狂欢。
罗霄双手按胸, 头微仰,两个旋转,一对雪白的乳房,一弹而出,蝴蝶乳环罩在乳尖上,似乎遮了羞,却更添了诱。灯光越来越急,越来越乱,让人睁不开眼。光线纵横交错,如密集的鱼网将她笼罩——她像一条网中的鱼,不知是在网中起舞, 还是在网中挣扎。又过了一阵,音乐彻底舒缓了,头顶上的灯也柔媚了,一束金红暧昧的光,像遥远的夕阳的光……
NO.1省城
夕阳的光,洒在长江奔急的水面上,幻化成繁密的碎光,闪闪烁烁,跳动出一河流动的金子,难怪当地的人把长江叫作金沙江。金沙江边的小城,像得了加冕,披一身蜻蜓翼般的纯金纱。若是站在江边,顺着橙红的霞光望过去,山与水,天与地,城市与乡野,一望无涯的辽阔华丽。
一朵浪花忽然腾出水面,是谁朝金沙江里扔了石头?
十四岁的罗霄坐在水边,歪着头,半眯起眼睛,眼睛里全是繁密的心事。她有些迷茫,有些兴奋,望着夕阳光里的一只孤雁,她在想象那只孤雁是否能飞过大江,飞过高山,找到一个神秘的地方,安下最后的家。那一天,罗霄刚刚接到省城艺校的通知,专业是舞蹈。两百公里外的省城,将是她人生远行的第一站。
夕阳继续西落,更低了,更沉了,直到彻底隐退。西边的云霞,忽然爆发出血一样的红,落在流水上,因为是逆光,慢慢变成了黯紫色,黯紫色的水面上,游来几只归帆。罗霄对自己说:走得再远,最后还是要回家吗?
1.舞蹈让梦有了翅膀
金沙江边的这座小城,就是罗霄成长的地方。很多年后,当罗霄在外面的世界奔波颠簸,她还是会在梦里怀念故乡的温暖宁静。这是一个群山四围的小城,群山终年都是青绿的,山里面有多少古木苍天,外婆曾经告诉过她,大山深处有万年的古藤,千年的红豆杉,还有长了几百年的大樱桃树,那樱桃树三年开一次花,五年结一次果,花开时香雪如海,结果时璀灿艳丽,果子极甜极芳香,不是人间的味道。可惜很少有人尝过,都喂了狗熊和大蛇,几百年的时光岁月,可能也就只有两三个勇敢的猎人,翻山越岭追捕猎物,才得了机会,品尝过那神奇的樱桃果。罗霄对樱桃果没有太大的兴趣,她的兴趣还是在山外面的世界。
小城有山有水,却没有严寒和酷暑,潮湿、暖和的风吹在脸上总是轻柔温情,常有茉莉和桂花的清香。春天的小城总让人想起江南,门前的流水,飞过的燕子,桃花开时,垂柳在风中与人擦肩而过。粉墙和黛瓦的小巷,烟花细雨时,一把又一把灰的蓝的伞,伞下温馨润媚,处处在流转着春天的美好安详。外地人来了小城,眼睛亮了,骨头酥了,不想走了。小城的人对自己的家乡也很自豪,连上海和香港都不要羡慕。但是罗霄不留恋家乡。
罗霄骨子里就觉得自己是不属于小城的人。她四五岁时就开始想象山外的天地是什么样,或许宽阔明亮,有森林一样的大厦,或许望得见大海的滚滚波涛。罗霄的父母都是机械厂的工人,只能给她温饱,不可能给她太多的教育。父母的都是初中毕业生,文化不高,也没有什么美好的追求,远大的抱负。父亲业余时间喜欢打打篮球,喝喝小酒,母亲呢,爱同厂里的几个老姐妹相邀出去跳跳舞,要不就是聚在一起打麻将,麻将桌上经常是东家长,西家短,或者叽叽喳喳抱怨各自的丈夫家人,诸如婆婆有多可恶,小姑子有多讨厌。罗霄在一旁听了,只觉得耳朵刺痛,但从不接她们的嘴。有次母亲的一个老姐妹看了一眼罗霄,突然叫起来:
“看不出来啊,你这女娃子越长越有模样了,以后给我家当媳妇去。”
母亲不知是谦虚还是讨好,笑道:“我们罗霄有什么出息,怎么敢高攀你们厂长家?”
罗霄那年才七岁,不过刚上一年级,她一边写作业一边说:“我才不当你们家的媳妇,当你们家的媳妇就一辈子也走不出去。”
厂长夫人惊呼道:“你才这么一点点,就想远走高飞了,我的老天,你还看不起我们家,你要想飞到哪儿去?”
至于要飞到哪儿去,罗霄自己也不清楚,反正一定要离开这个小城。她天性喜欢幻想,崇尚未知的,遥远的世界。罗霄小学时,厂职工学校调来了个新校长,新校长年轻有为,又是大学毕业生,满脑子的创新和改革,于是搞起了英文试验班,三年级就开始学英语,许多孩子叫苦不迭,因为平白无故又增添了新的负担。但是罗霄不喊苦,她很努力,那些陌生而朦胧的单词,在梦里会为她搭起一座桥,桥那头是大海。每天清晨朗读英文是她最快乐的一件事。
稍微再长大一些,她看电视时有了自己的选择,喜欢看中央台的“世界各地“和“环球奇闻”,开眼界,长知识,一次次新的收获,总让人感到无限的快乐。而母亲呢,喜欢看哭哭啼啼,缠缠绵绵的电视剧,都是些家长里短,鸡毛拴皮的剧情,母女俩为了争频道,经常闹得不可开交。父亲不仅不帮热爱知识的女儿,而且还加入到抢夺频道的战争里,父亲和弟弟喜欢看球赛,两个人结了盟,力量最强大,总能争到最后的胜利。罗霄只有唉声叹气,任满耳朵的“发动快速反击,抢起左脚远射,可惜没有进……禁区右上角拿球,起脚轰门,球进了!”
家里住房小,五口之家只有三个房间,那还是老式的公家房,没有标准的客厅和卧室。每个人的空间都憋紧狭小,家里常闹嚷嚷吵成一片,不是母亲在抱怨父亲抽烟太厉害,现在物价有多高!要不就是奶奶的唉声叹气,说自己老了,到处惹人嫌弃,还不如死了算了。奶奶这一闹,父亲又开始骂母亲,他刚骂了两句,气势汹汹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,像一群讨债的人找上了门。原来弟弟在外面惹了祸,把同学打得头破血流,人家的家长要讨个说法,吵着要陪医疗费,满屋子的喧嚣嘈杂,尖厉的嗓音。罗霄总是郁闷心烦,常忍不住一个人叹息:什么时候才能逃离家,逃离这个环境?
有次少年宫的老师去学校选拔文艺苗子,眉清目秀的罗霄被老师一眼看中。在少年宫的舞蹈室里,老师播了一段印度舞的录像,她看得很投入,事后摇头扭腰,居然能重复大半的动作,跳得有滋有味,小脸那个沉醉的表情,完全入了角色,眉眼一闪一动,摹仿出印度公主的微笑。后来很自然留在了少年宫的舞蹈队,一起去的好多同学都被淘汰了。舞蹈老师说她,你的节奏感好,但你的韧带很紧,要吃这碗饭还是很苦,你怕不怕吃苦?
从此,罗霄爱上了舞蹈。她知道舞蹈会改变她的命运,把她带出这个闭塞的小城,带到有希望和梦想的远方。
她说不怕吃苦,她听老师的话,每天都压腿拉韧带,连周末都坚持,还自己给自己上私刑,什么样的私刑?睡觉的时候,她都绑腿,怎么绑?把自己的一条腿拉到脸旁,再绑在床头,像受刑一般睡了两年。为了让腿部显得更修长,罗霄除了睡觉绑腿,白日还要练“吊腊肉”,所谓的“吊腊肉”,就是把身子朝下,腿朝上,身子是悬空的,两只脚固定在杠上的特制金属扣里。她吊在上面,昏天黑地的,分不清哪是天,哪是地,时间一长,眼睛前面金星乱闪,好像一群妖怪在跳舞,但她硬是咬牙切齿坚持了下来。母亲开始不理解她,后来也帮她,帮她绑腿拉韧带。
母亲对奶奶说:“我们家宵宵跟一般孩子不一样,总有天会出人头地的。”
奶奶总是喜欢叹气,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,她说:“宵宵出人头地了,有大出息了,我这把老骨头,不知道还熬不熬得到那一天。”
罗霄便自信满满安慰奶奶:“奶奶您放心吧,您会享受到我的福。”
朝着有梦想的地方举头远望,罗霄相信苦功不会白练,汗水不会白流,金色的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,有目标的人。那年春节刚过,金沙江边的桃花就开了,早开的桃花像是春天的眼睛,眼睛里的世界总是光艳灿烂。
省里来的艺校在这个小城只挑了两个人,一男一女,罗霄便是那个幸运的女孩,唯一的女孩,她的名字上了小城的晚报和电台,成了万人仰慕的对象。父母和奶奶为她骄傲,整日整日地笑,笑成了葵花,满眼睛都是自豪的光。亲戚朋友都羡慕她,他们说,你这一走,就是大城市的人了,以后你在大城市当了明星,全中国都知道你的名字,你那时闪闪发光,跟刘晓庆和巩俐一样的红,我们这个小犄角旮旯儿也可以沾你的光了。众人又拥着奶奶说:“你老人家好福气啊,等以后罗霄红了,还不把接去享福当老太太?”
罗霄听得很欢喜,笑得也很欢喜,她已经开始放飞想象,想象自己金光灿烂的前程了,一个又一个美丽的镜头闪过她的眼前:她因跳舞而获奖,因获奖而拍电影,一举成名当了大明星,名震天下,还走向了世界。多少厂家请她代言广告,多少名导希望和她合作,她一颦一笑都是媒体追逐的焦点,她一个发型,一身新款都会引来无数粉丝的尖叫……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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